思念岳阳茶巷子
朱先泽
岳阳古城的茶巷子和鱼巷子齐名,两条麻石街巷成一条直线,都是南岳坡小码头和街河口大码头的衍生物。
船老板和排古佬及河西人湖北人,路过岳阳必须在南岳坡的小旅社落脚。吃各式鲜鱼,坐茶馆,看巴陵戏,这是客人们的老三件,旧社会在码头上时有穿花旗袍涂胭脂口红的流萤出没。
那时候,没有电扇电视,每年夏天,家家户户都搬出竹床,抢底盘乘凉,蒲扇艾蒿蚊烟香,烟雾缭绕中听老人讲鬼怪故事,又怕又想听,格外好玩。看巴陵戏的人络绎不绝,早早就抢占了茶馆,海阔天空地扯谈。仅有五百米左右的茶巷子,居然有八家茶馆,这条街名一点不浮夸,真是名副其实的。
每年春茶上市之时,提篮小卖茶叶和用独轮车与牛车送货上门的茶商,一个个眉开眼笑。
茶巷子入口处的味腴酒家和照相馆,是两层楼的建筑,很引人注目,生意兴隆。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,挂的都是巴陵戏名角的剧照,有丁艳香的《贵妃醉酒》照片、孙艳华的《四郎探母》照片、周扬声的《黄鹤楼》、李筱凤的《伍子胥过昭关》。在巴陵戏的闹台锣鼓声中,观众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不少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历史故事,特别是包公戏和杨家将的故事,善恶必报的故事,脍炙人口,连文盲也能滔滔不绝,划手舞脚地讲一阵子不歇气呢。大人们边看戏,茶房伙计边恭恭敬敬送茶与热毛巾给观众的情景,至今依然活现在我眼前。我们穷孩子眼巴巴地站在剧院的大门口,踮起脚偷看舞台上的一瞬间的散场戏,也很满足。
人的命运和社会的兴衰,是风景中的风景。岳阳茶巷子17号是我青少年时期的家。12岁时,我家从岳阳梅溪桥的王福盛后院搬来茶巷子17号,与表叔余乾初一家在一个屋檐下住了30多年。屋是表叔的私房,表叔的娘是我外公的亲姐姐。
姑婆的一双小脚像包的大粽子,裹脚布有一米多长,她每次洗脚要花一个小时,包脚前要用明矾粉搽脚趾缝,防脚臭。有了这样的感性知识,老师说写作文不可像小脚女人的裹脚布,又长又臭,我心领神会。我更同情旧社会女性,多亏孙中山先生为她们的脚松绑。
姑婆很会做坛子菜,有时心血来潮,便乐于让我们小孩子品尝酸黄瓜,笑眯眯地听我们夸她的手艺。她常常不无骄傲地说:“你们闹得我不得安神,想把我的屋都抬起来啊!”我们喜欢学她的口头禅:“人又生得丑,病也来得陡。”三十五平米的屋里,竟住了十二个人,能不热闹吗?
雪梅住茶巷子15号,她能说会道人勤快。她会唱山歌会打算盘。她丈夫做雁毛生意。后来,公私合营,不再允许私人从事雁毛生意了;她一时想不通,竟然疯了。有一天,她不知不觉爬上洗马池电厂的高烟囱,而且敢在80米高的烟囱顶上划手舞脚,简直把全城人都惊呆了。
三年后,她的神经病治好了,也许感到自责,她竟然在家里吊死了。她的丈夫改行修藤椅,搬到上观音阁去住,他们的儿女不知现在都在干什么工作。她很善良,看见叫花子登门讨饭,总是给一小碗白米饭,因为她信菩萨,初一十五吃花素。
李泽民家住13号,他的父亲李阳和是泥瓦匠,我和他父亲经常在竹床上下象棋。他常邀我到他家去玩。他家是房东,出租了几间小房。徐克勤就住在他的住房后边。
徐克勤当时在湖南省血吸虫防治所做画工,专门画毛主席的油画像,学写毛主席手书的《送瘟神》诗二首。他的头发较长,自然卷着像烫过一般;他是广州美术专科学院的肄业生,是岳阳市第一中学的初中校友。“文革”时,不知何人检举他开收音机听敌台广播,居然把他脚镣手铐着游街批斗了几回,工作都弄丢了。
他主要是吃了他父亲的亏,因为他的父亲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军的少将,解放后在新疆劳改。在长沙火车站的候车室,我看到过他画的大型油画作品《岳麓山之爱晚亭》。他为李泽民画的铅笔画《遗像》,很出神,很像活人!他是胡约生老师的得意门生;“文革”前,市一中校庆时,在报刊阅览室为他举办过一次画展。
他说广州农村当时很荒凉,他晚上骑单车过山区时,一身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,到处听到“逗逗——逗逗”的声音。
“文革”后,他不再拖板车,调到省博物馆当了画师。当初他租住的房子才8平米左右,这房子过去却住着戴绪信一家五口人。
戴绪信是中山大学历史系毕业生,他的哥哥是大学教授,拨乱反正,改革开放后,居然当上了华中师范大学的党委书记。岳阳市一中退休的美术老师王锦汉告诉我:“徐克勤已经死了几年了,他被美术专科学院劝退后回到岳阳,剃头发、补鞋子、买颜料和画笔纸张的钱都拿不出来呢。他的13本日记把他害苦了,日记里多次提及画友王锦汉,害得我王某也被公安人员传唤了多次。”
戴绪信毕业于广州的中山大学历史系,也是岳阳市第一中学的校友。李泽民在火车站的货站当搬运工多年,长得很像电影演员赵丹。得肠癌死后,亏得他的妻子罗张保把两儿两女带大成人。我比李泽民小半岁。
11号是一家豆腐作坊,一个很大的麻石磨放在堂屋里,一条叫驴被店主戴了眼罩,白天只能埋头绕着石磨子打转转,老板就站在石磨旁,定时向磨子口里放进一大铁勺子浸泡发胀了的黄豆,豆子被磨成了很黏稠的白浆。中年的老板娘烧火在大铁锅里煮熟生豆浆;铁骨人一样的中年老板,一笑就显出了两颗金门牙,嘴巴故意不合拢。
他手脚麻利地放了石膏水,然后把煮熟的豆浆一瓢一瓢舀到洗干净了的木盒里,用白棉布包好豆浆,一层层盖上了木盖子,再搬一块大石头压在这些豆浆盒子上面,就坐在靠背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跷起二郎腿,使劲地抽水烟壶去了。
这时,老板娘给叫驴松绑并取掉了皮眼罩。驴子高兴得昂头扬脖子放声高叫号几声,像向主人报功。
老中医但旭舫很胖,很怕热,四季剃一个很大的光头,立夏后就爱穿香云纱的短袖衣裤,三伏天他就是光着大肚皮,打赤膊,像个佛菩萨躺着竹躺椅上,闭目养神。他很不喜欢听这匹驴子夸张嘶哑的破喉咙发出的猛浪轻浮啼叫声,说惊扰四邻,粗野放荡,大伤风雅。顽皮的孩子却故意在他不远处学驴子鸣叫,逗弄这个戴酒瓶底眼镜的老医生发气吼几声才罢休。他自言自语:“这鬼地方,不得安宁;驴鸣狗叫,闹死人啊!”
但医生和他的弟弟租住在同一屋檐下,他住正房,老弟住在厨房隔成的一间无窗户的小房里,因为他解放前当过邮局的会计,肃反运动后被开除了公职。
为了活命生存,但医生的老母经常与小儿子的妻子相骂吵架。老婆婆很精明,能看书报,在婆媳争吵到高潮时,一句话也不说,等媳妇吼叫得喉干舌苦之后,又轻言细语挑刺一下,火上浇油,把死灰复燃起来。这样可怜的媳妇,只好跳脚击掌赌咒发誓,然后瘫倒在地,无法动弹。
面街的木板壁很破很薄。他的左邻吴爹家喜欢养鸡养狗,鸡屎狗屎常常随地拉在屋前街边,很惹但医生发闷气,大门常年差不多是关闭的,爱走后门进出。
吴爹个子矮小精瘦,铁骨人火暴脾气。吴娭毑却很胖,像罗汉菩萨,眼睛很大,整天小声小气,颇有几分畏惧她的老伴。他们的女儿雪雪学名叫吴志林,她爸爸是做夹饼发糕小生意的。
吴爹有几次当街指桑骂槐,把自家的哈巴狗用麻绳吊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上,用皮带死劲抽打解恨。有两次还把一只喜欢叫的大公鸡当街提起鸡脚狠狠地摔死了,邻居们谁都不敢劝阻他。我们孩子见到他都一声不响地绕道,因为他还当众摔死过一只可怜巴巴的黑猫。
去年雪雪从贵阳回岳阳一中开初中校友会,在我母亲那儿吃饭时,她说现在还记得我在院子里学当小先生教小朋友认字的情景。后来,我果真当了教师。
我们在院子里还学唱过巴陵戏。但医生也是我们的好邻居,他是祖传的医术,“文革”中一直挨批斗,老坐冷板凳。他的大女儿和儿子,都死于车祸。
他的诗词写得很好,医院看病后,有个气象台的小伙子乐意帮他打字出书,他说已经把诗词底稿都交给那个小伙子了。可惜,他死了多年,也不见《但旭仿诗词选》油印集发行。活着时,要抓紧办重要的事才好。以色列哲学家马丁·布佰有言:“假如你不以自己的方式去揭示生存的意义,那么对你来说,生存就将依然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现在,老屋平房早拆迁了,但生活中的脚印越久却越清晰,无法忘掉。
“岳舞台”就在茶巷子,离我家只有三十多米远。巴陵戏的锣鼓闹台声,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啊!文化生态和人文精神沉淀在石板老街和青砖老屋之中。
还有老树老街坊的故事里的韵味,就像湘西蜡染布上的原真性图案,诗意盎然。心田深处的巴陵戏的锣鼓闹台声,居然也能使我心水既澄,凝照无隐;渊池息浪,彻见鱼石。多么奇妙的乡情啊!然而,年过古稀者,无论如何是不能返还童年了!
(本版照片均为资料图片)